一個22歲的年輕女孩,生命消逝在了加班路上。2021年開年第一件受到社會廣泛關注的事情,來的如此沉重。
女孩叫張*霏,是拼多多員工,她在凌晨1點半,下班路上與同事一起回家時不幸發(fā)生意外。這件事引發(fā)廣泛爭議,從事發(fā)至今,與此有關的話題在微博、百度、知乎、脈脈持續(xù)登上熱搜,熱搜話題下,盛行加班的公司不僅拼多多,互聯網大公司、小公司、創(chuàng)業(yè)公司、傳統(tǒng)公司,當前加班文化已成為常態(tài)。
近期發(fā)生員工猝死事件的公司也不只有拼多多。最近1個月內,在互聯網行業(yè),就連續(xù)有商湯、國美、餓了么、拼多多4起員工猝死事件發(fā)生。
猝死事件頻發(fā)背后,是996文化的蔓延,是中國公司狼性奮斗的壓力,是互聯網蒙眼狂奔的后遺癥,是行業(yè)競爭激烈的焦慮。兩年前,996工作制曾有過一次廣泛爭議和抗議,可惜的是,加班文化反而更加盛行。
2021年,拼多多女孩猝死事件,在網絡上引起了一邊倒的哀傷。此次爭議爆發(fā),或是一次對996、007工作制認知的理性回歸。對于互聯網公司,尤其是大公司,此次事件也是一種警醒。互聯網分析師葛甲對經濟觀察網記者說,如果大公司們對此不在意,很有可能發(fā)展成滴滴順風車的事情,“再有一起類似事件,如果發(fā)生在阿里或騰訊,肯定就是排山倒海的海嘯。”
買菜的業(yè)務有多苦
張*霏是拼多多新疆買菜團隊員工。2019年,她從西安郵電大學畢業(yè)后,入職拼多多,這也是她第一份工作。
一位認識張*霏的人士告訴記者,她是一個很漂亮的姑娘,獲得過校園十佳歌手,男朋友很帥。去世后,家人用她的微信發(fā)了朋友圈,不過,目前朋友圈已經刪除。
張*霏在拼多多花名“潤肺”,她在內部通訊工具Kncok留下的最后簽名是,“肺寶為多多守邊疆”。
買菜業(yè)務是拼多多當前最重視的業(yè)務之一,被視為拼多多的第二條增長曲線。拼多多創(chuàng)始人黃崢和CEO陳磊都公開表示過拼多多重倉農業(yè)的戰(zhàn)略。
買菜業(yè)務也是拼多多最辛苦的業(yè)務。一位拼多多前員工告訴記者,與其他業(yè)務每周上6天班的時長相比,多多買菜幾乎是全周無休的。“周六請假要申請,而且卡工時。”工時長短會影響績效,其他團隊主管會要求工作時間不低于300小時,多多買菜“無休并且比我們晚下班,都不用攢工時了”。另外,買菜業(yè)務還要求今年春節(jié)留守,不能回家過年。
有拼多多員工說,小兄弟被抽去做買菜,干了三個月就患了急性腸胃炎住院了。
“買菜是個苦業(yè)務,別人睡覺的時候你在揀貨,送貨,這里面的苦是顯而易見的。將來還會更苦。”在2020年10月,拼多多創(chuàng)立5周年講話中,拼多多創(chuàng)始人黃崢這樣說。
其他公司的買菜業(yè)務,也很辛苦。社區(qū)團購是互聯網大廠正在廝殺的新戰(zhàn)場,拼多多、美團、滴滴橙心都在激烈競爭中。一位叮咚買菜員工說,他每天工作13個小時,一周做6天,每月要出勤26天才可以,并且,掙的錢還不如拼多多的多。
張*霏生前工作的新疆,是拼多多去年年底開拓的業(yè)務。2020年12月1日,多多買菜在烏魯木齊市區(qū)宣布開團。作為開拓中的業(yè)務,新團隊需要從無到有,同時去找菜的供應商、開團找團長、找倉庫、找物流,業(yè)務量超出一般工作。
2020年12月29日深夜,張*霏仍在工作。凌晨1點半,她倒在了零下20度的烏魯木齊。
互聯網加班有多瘋狂
“心臟與字節(jié),只能有一個跳動。生命和工資,只能拼一個多多。”拼多多女孩事件爆發(fā)后,有人總結出了上面兩句話,還有一句橫批:“福報綿綿”。
幾句話涉及到三個公司,都是互聯網大廠,都以加班多著稱。分別是字節(jié)跳動、拼多多、阿里巴巴。
在互聯網公司上班,加班已經是一種常態(tài)。一位字節(jié)跳動員工曾在晚飯時分指著滿屋子排隊吃飯的人告訴經濟觀察網記者,不少人的加班工資比正常工資還高。早在2015年以前,字節(jié)跳動就實行大小周工作制。一位快手員工入職1年后胖了15斤,因為過勞肥。他說,一個人需要完成之前公司一個團隊的工作量。2020年1月起,快手也將實行大小周工作制。拼多多的工作日常是11116,即早上11點上班,晚上11點下班,每周要上6天班。
加班現象不僅在大廠盛行,在互聯網小公司,創(chuàng)業(yè)公司,加班也很尋常。
拼多多熱搜下,有人提到,她在一家小公司,也實行單雙休,晚上基本要9點以后下班,9點之前走,CTO還發(fā)周報說沒有主人公意識。
一位從互聯網創(chuàng)業(yè)公司進入大廠的員工告訴記者,創(chuàng)業(yè)公司加班是真的苦,當時,他們公司銷售團隊的口號是“要么交業(yè)績,要么交尸體。”他有長達半年時間,都在凌晨三四點到家,而且有的領導還會說,“人是累不死的”,或是“別的大公司都加班,你有什么資格不這樣。”
近兩年,上述員工也有不少同事被字節(jié)跳動、快手、拼多多挖走,工資至少兩三倍起,他偶爾也會動心,但因為之前的瘋狂加班經歷,他決定放過自己。被這些公司挖走的前同事,他很少再能見到真人了,“忙到已經沒有生活狀態(tài)了”。
2020年10月8日下午,拼多多內部舉行成立5周年,黃崢號召拼多多全員“開啟硬核奮斗模式”。一位互聯網人士告訴記者,他好朋友去拼多多上班后,4個月時間沒有休息過一天,每天工作都是早上11點到凌晨3點,“真的苦”。最近,朋友終于熬不住了,準備辭職。
“ 不在互聯網公司是感受不到那種窒息的壓力。日報、月度KPI、季度KPI、年度KPI,各部門競爭、內部斗爭。項目進度趕得比投胎還著急,身體壓力確實不如一些工廠之類的職業(yè),但是心里和精神壓力是幾倍的。當一個人精神壓力得不到釋放,離死也不遠了。”有人在微博吐槽說。
2020年,拼多多股價上漲3倍,用戶7.3億,市值2295億美元,黃崢個人財富超過馬云,用戶增長速度將阿里、京東甩在后頭,總用戶有超越淘寶的趨勢。背后,是7000個拼多多員工拼出來的結果。
996不是福報
兩年前,互聯網公司加班還沒有現在這么瘋狂。當時,公司們還沒有太明目張膽地要求員工加班,那是一種員工與公司你情我愿的私下潛規(guī)則。現在,996、007已經成為常態(tài),并且可以在公開場合講。2020年12月29日,快手全員大會上,快手人力負責人劉峰宣布,快手將于2021年1月10號全員開啟大小周。2019年,有贊在年會上公開宣布實行 996工作制。
互聯網分析師葛甲認為,這與兩年前爆發(fā)996事件有關。那一次,互聯網程序員集體抵制996,但是,之后兩年,加班情況不僅沒有得到好轉,反而讓更多中小公司向互聯網公司學習加班。
996事件,以一批互聯網大佬公開發(fā)聲告終。阿里巴巴創(chuàng)始人馬云表示,今天中國BAT這些公司能夠996,我認為是我們這些人修來的福報。京東創(chuàng)始人劉強東直言:混日子的人不是我的兄弟。有贊創(chuàng)始人白鴉強調說,996工作制和公司的其他制度都是“Enjoy”為代表的企業(yè)文化的一部分。面對搜狗統(tǒng)計加班時長裁員的消息,搜狗CEO王小川一邊否認一邊強調:不認同搜狗價值觀,不愿意和搜狗一起迎接挑戰(zhàn)的人,我們不姑息。
“現在加班已經變成了一種政治正確,”葛甲接觸過的一些公司老板認為,如果不搞996,公司肯定做不成,搞996才是正常的。
但是,阿里、騰訊、字節(jié)跳動、拼多多等互聯網大廠奮斗的員工至少還有期權,有豐厚報酬,“一些小公司沒有這個條件,但因為社會有這樣一股強大潮流,就利用這個壓制員工”,“他們會說,你們員工不996,不努力,我們公司就不能發(fā)展。”
對于兩年前互聯網大佬的發(fā)聲,葛甲認為,“是一個很壞的示范。你們提硬核奮斗是沒問題的,但如果具化成996、007,還說是福報,還在輿論上合法化,就是不對的。”
一位網友在拼多多熱搜下評論說,最近在面試互聯網和線上教育機構,幾乎所有的hr都問他能不能接受加班,“加班何止拼多多,很多企業(yè)都加班到深夜,你可以去長沙,廣州,深圳看看,半夜寫字樓通明。”
脈脈最新統(tǒng)計的數據顯示,在剛剛過去的2020年中,57.5%的職場人 “比之前幾年焦慮得多”,焦慮源排名第一的是“工作”。南都民調中心2020年12月發(fā)布《職場壓力與加班狀況調查報告》。調查顯示,超七成受訪者需要加班。與2015年調查相比,目前職場人士承受的工作壓力顯著增加。BOSS直聘在互聯網公司員工中發(fā)起的加班調查數據顯示,只有10.6%的互聯網職場人基本不加班,近九成的人都難逃加班命運。其中45.5%的職場人每周加班2到3天,更有24.7%的人幾乎每天都在加班。其中,近半數的職場人選擇加班并非因為工作,其中42.7%的人僅僅是因為老板未走、或因同事未走而選擇留下。
“讓員工都不加班,也不可能,但要保持在一個限度內。最重要的是,不能把謬誤當常識,不能把黑的說成白的,不要試圖把超額加班合法化,甚至在輿論上形成一種無形的枷鎖。對于新入職場的年輕員工,這會是多么大的禁錮。”葛甲對記者說。
此次拼多多女孩猝死引發(fā)爭議,葛甲認為,如果管理部門就此治理一下加班亂象,可能會有點作用,但改變不了根本現實。唯一一個趨好的變化是,“把人們對加班的錯誤認知扭轉過來了,不能再把錯的東西當成對的了。”
互聯網公司能慢下來嗎
上述從拼多多離職的員工想不通,當員工工作壓力大到身體無法承受時,為什么公司不能多招人呢?
目前,拼多多市值2295億美元,員工數7000人,與同等市值公司數萬員工相比,拼多多員工偏少。
互聯網觀察家尹生告訴記者,這與拼多多的商業(yè)模式有關,拼多多以追求低成本優(yōu)勢起家,在用人方式上,也需要提高運營效率。另一個原因是,當下互聯網增長放緩,競爭激烈,企業(yè)更需要考慮成本。
“企業(yè)增長面臨競爭壓力后,會把壓力傳遞給員工。過去互聯網公司會有大量冗余員工,現在不敢有太多人了,組織會越來越剛性,也會越崩越緊。”
公司從成本考慮,新招員工,不如使用原有員工。前20年,中國互聯網在一個寬松的環(huán)境中奔跑,有大量增量市場可以挖掘。阿里、騰訊、百度、京東等老牌互聯網公司,均已有幾萬甚至十幾萬員工。現在,互聯網的蛋糕已經基本瓜分殆盡,再做新業(yè)務時,從內部分流成為互聯網公司的一個選擇。
張*霏所在的多多買菜業(yè)務也是如此。張*霏自己,是從其他團隊抽調到買菜業(yè)務的。黃崢提到,在拼多多幾千人里,有比他想象得多得多的小伙伴肯打和能打,奔赴多多買菜等新業(yè)務一線。
在競爭中奔跑的公司不止拼多多。在中國互聯網市場上,幾乎每家公司都在時刻緊繃,尋找新機會。去年下半年,拼多多、美團、滴滴、阿里巴巴、京東、快手等頭部互聯網公司一窩蜂擠進社區(qū)團購就是一個典型的案例,當這個賽道看到機會時,所有人都會第一時間沖上去。
“他們不敢慢下來,”尹生說。即使騰訊和阿里巴巴這樣縱橫中國互聯網20余年的巨頭,當下也做不到慢下來,“對手還在快速成長,同時還不停出現新機會,慢不下來。”現在,中國互聯網市場已經基本全部覆蓋,除非去海外拓展60多億人的新市場,否則,只能在國內的存量市場激烈競爭。
當公司競爭更加激烈時,壓力也會傳導到員工身上。中國互聯網發(fā)展20年,已經形成了一套成熟的用人模式。通過高營收、高利潤,開出高薪水、高期權,招來承壓能力強的優(yōu)秀員工。即使現在引發(fā)爭議,互聯網員工依舊是被人羨慕的高收入群體。脈脈上,年輕人展示收到offer的帖子里,進入拼多多的人是被羨慕的對象,時常可見年薪60萬、70萬甚至上百萬的offer。上述離職拼多多員工告訴記者,目前拼多多一年兩次調薪,“普調,金額大,國內大廠應該是比不上的”。在其他互聯網公司,騰訊員工平均月薪8萬元,阿里旗下螞蟻集團的員工每個人都可在杭州買一套超過280平米的豪宅的傳說,都是被羨慕的對象。
“干同樣的活,有人給的多,你肯定選那多的,對不對?而且人在年輕的時候,真的不是財富積累的過程,那時候是真沒錢。”進入30歲之后,上述從互聯網創(chuàng)業(yè)公司進入大廠的員工開始選擇不拼命。但他仍記得年輕時候的心態(tài),那時候,每個月多賺1000塊錢都是非常重要的事。
2020年底,拼搏奮斗的互聯網員工接連猝死。去年12月4日,國美電器福州分公司一名27歲員工在年終誓師大會期間猝死,家屬稱法醫(yī)鑒定為過勞死。12月19日,上海商湯科技一名47歲員工,意外猝死在公司健身房外。12月21日,43歲的餓了么騎手韓某偉在配送了33單外賣后,倒在了第34單外賣配送途中。12月29日,22歲的拼多多員工張*霏猝死。
猝死接連發(fā)生,熱搜下的人們開始反思,工作太過拼命,是否正確。
尹生告訴記者,當前的競爭常態(tài)下,一方面,互聯網員工需要調整自己的心理預期,在工作和生活之間做出平衡,另一方面,互聯網公司也要學會慢下來。
“目前這個階段,互聯網行業(yè)新機會越來越少,狂飆的過程已經到頭了,現有互聯網的商業(yè)模式,到了臨界點”,他覺得,不僅是互聯網公司,“整個社會需要逐步去適應一種慢的結構,在慢的狀態(tài)中尋尋求創(chuàng)新,我覺得這樣才是一個正常的社會”。
對于公司而言,慢也是一種能力。“什么樣的公司能支撐100年?是那些在做眼前1年事情時,瞄準未來5年做準備,為了未來10年去布局的公司。不然,總是跟著潮流轉,是很危險的。”他認為,當慢下來之后,公司還能持續(xù)盈利,才能真正體現中國公司未來的國際競爭力。這也是當下互聯網公司需要認真思考的事情。